鐵骨翁畫語
01
蓋畫學至獨立之時,山水樹石,梅竹花鳥,均為繪畫題材,描寫方法已非徒求形似、寫實所能滿足,物象之外尤重意境。雖以萬物為對象,決非再現自然,必憑個人學養,表現較實物更為瑰麗、沉雄、拙樸、超脫、秀逸等不同風格之作品,畫中一切,均出己意。宋范中立云:「與其師於人者,未若師諸物也;與其師於物者,未若師諸心。」
02
雅俗之分,並非徒重水墨而薄色彩,亦非簡筆為雅,工細即俗。工細畫法,較為寫實,易於刻劃;簡筆似能傳神達意,但易流為粗野。若胸中有書卷氣,則無論工簡或丹青,亦不傷於雅,否則淡墨數筆,亦無解於俗也。
清鄒一桂論畫云:「畫忌六氣:一曰俗氣,如村女塗脂;二曰匠氣,工而無韻;三曰火氣,有筆仗而鋒芒太露;四曰草氣,粗率過甚,絕少文雅。五曰閨閣氣,苗條軟弱,全無骨力;六曰蹴黑氣,無知妄作,惡不可耐。」知所避忌,自然典雅矣。
03
國畫花卉題材,繁者如滿堂春色、玉堂富貴、九秋圖等,均聚多種花卉繪於一圖。應擇其堅實之木本花為主,其他為賓,卉草植於樹根石腳,更由四側穿插,奇偶相生,疏密有致,雖繁而條理分明,層次前後俱在,否則堆砌充塞,雜亂無章矣。簡者題材單純,寫卉草以其形小,常為整體,留意天地之位。花木體巨,松、柏、桐、椿等,有寫全景者,勢態最為重要;有寫部分者,常於畫面之外取勢,或由上倒入,或由下上長,或兩側穿入,必留有餘不盡之勢。
04
法無定相,拘泥於法反為法所束縛,南田云:「凡畫花卉,須極生動之致,向背、欹正、烘日、迎風、挹露,各盡其變,但覺清芬拂拂,從紙間寫出乃佳耳。」各盡其變,旨哉是言,僅云花卉之情趣,而法俱在。布局之法能於變化中著眼,避免平板漫團,破碎支離,堆砌排列,棗核蝦鬚。多不厭滿,少不嫌稀,大幅巨構,須得勢態,尺幅扇頁應求筆趣,則經營位置,必能自出新意,不落畦徑矣。
05
昔人曾分論曰,得筆法易,得墨法難,得水法更難。水法者,墨韻之尤者也。古人云「畫成障猶濕」,又云「水墨淋漓」,均墨法實則水法精到之謂。畫品中之潤澤、渾厚、沉雄等,必於水法中求之,而水法仍寓於筆墨之中。工細畫法,賴烘染渲刷之法,以增墨韻;簡筆畫法,落筆便分濃淡深淺,最能表達水墨之趣。
06
魏晉時期汲取域外文化,消化滋長,始能促成唐宋時代藝術之繁榮。元代以後,因前代作品之精純偉大,奉為金科玉律,增長臨摹古人之風習,以古人繩墨為守,故步自封,缺乏創新精神。雖少數有識者,謀求脫出古人畦徑,但大部分墨守古法,款識亦必稱倣某家、法某家,以示畫有來源。美術史家稱此一時期為沉滯時期,沉滯雖非退化,但必待豪俊之士,致力於復興也。
07
清代大家惲南田甌香館畫跋云:「《易林》云『幽思約帶』,古詩云『衣帶日以緩』;《易林》云『解我胸春』,古詩云『憂心如擣』。用字用句,俱相當而成妙。用筆變化亦宜師之,不可不思也。筆墨本無情,不可使運筆墨者無情;作畫在攝情,不可使鑒畫者不生情。」攝情生情,均為氣韻。
又云:「筆墨可知也,天機不可知也,規矩可得也,氣韻不可得也,以可知可得者,求夫不可知不可得者,豈易為力哉。」言氣韻之難求。
08
古人云作畫寧拙毋巧,寧醜毋媚,寧支離毋安排,此拙與醜,非兒童畫之生來自拙,亦非不知繪畫技法者之任意塗抹成醜。必生而熟,熟後還生,生者,筆趣之不同也。由筆端變枯澀為儁爽,重濁為渾厚,怯弱為挺秀。筆法由燦爛之極,轉趨於平淡。此種拙醜筆法,乃如渾金璞玉,別具古趣矣。
藝術作品,非徒悅目,其韻味深長,能經考驗,可為知者道,不求媚世者也。
09
法古而能自出新意,端在變化,能變化始可與言創作。變化非在古人縑素中,移東補西,上下挪動,以成章法之謂。古人丘壑,取之自然,加以營運而成。由師傳及臨古,於繪畫技法已了然於胸,應捨師於人而自出機杼,則造化均為我師,亦均為我用。
石濤云:「我之為我,自有我在。古之鬚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,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,我自發我之肺腑,揭我之鬚眉。」
10
古人作畫設色,往往不拘一格,興之所至,變化乃多。竹為綠色,寫墨竹已為變格,宋蘇東坡更用朱色畫之。色彩與筆墨,最能表達個人性格,無論臨摹或寫生,同一對象,各人所寫,必不相同。於情理法中求變化,在乎平時加以體驗,不必泥守一法也。
11
古人論畫法用筆云:「執筆要恭,落筆要鬆。」恭者凝神一志,意在筆先。鬆可靈活運用,得濃淡乾濕之變,執筆在手,能四面轉動,以附方向與形態之要求。落筆有重如泰山,力透紙背者;有輕如鴻毛,蜻蜓點水之妙者。
前人論書畫,每謂筆筆中鋒,似對中鋒重視與偏好。以畫法論,筆為繪製工具,應視畫面線條之需要而定,不必固執偏好。非但中、側鋒可兼用,於筆鋒之外,筆肚、筆根均可利用。筆為我用,毋使筆用我。
12
古人論畫之著作,多寫山水而略於花鳥。詳論花鳥畫法者,惟鄒一桂所著《小山畫譜》二卷。鄒氏主寫實,重形似。所論以生理為主,運筆次之,頗多獨到與可供揣摩者,惟重形態,以造物為師,較之泥古不化者為勝,究為物象所拘,若能進而師於心,則我為造物,縱橫恣肆,天機韻味,俱在我手,不拘形似,始足與言象外之趣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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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墨興於唐人,概墨分五色,狀物能得象外之趣,與設色畫之調脂研粉、羅青積黛、絢爛綺麗者各極其妙。第水墨多寫山水、竹石、人物,而畫花卉則稀見。東坡稱汴人尹白能之,為賦詩云:造物本無物,忽然非所難。花心起墨暈,春色散毫端……則墨花起於北宋,迄後石田、六如、青藤、白陽均好作墨花或加淡色,無不洗盡纖塵,得其天趣。